2021/07/05

由東華帝君的茶課說說《三生三世枕上書》里的茶文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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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-05-04閱讀 16萬+

先放水,還是先放茶?這個問題真的不簡單。


《三生三世枕上書》中,東華帝君在梵音谷講茶課,乍看內容甚簡,若對比凡間茶事細品,則涉及時空極廣,可謂紛繁。


茶盞

東華帝君喜用黑釉茶盞,此是宋代興起的茶具。彼時茶人好點茶,即以小勺舀取茶末,在盞中調作膏狀,再以湯瓶註水沖點,邊沖點邊以竹制的茶筅或銀制的茶匙在盞中回環攪動,即所謂“擊拂”。茶湯以“純白為上真”,為襯托純白的茶色,“盞色貴青黑”。


姬蘅建議將黑釉茶盞換作“芙蓉碧”茶器,按她所說,是一種青峰翠色的青瓷盞。“青峰翠色”是唐代越窯瓷的特點,出自陸龜蒙的“九秋風露越窯開,奪得千峰翠色來”。唐人陸羽推崇越瓷,因其類玉、類冰,且“瓷青而茶色綠”。


既然茶課品飲的茶叫“蟹眼青”,想來茶色或許近乎唐人所好。但若又欲以此鬥茶,則茶色便有其他可能。


 




鬥茶

“鬥茶”盛行於宋代,是在點茶的基礎上決勝負,標準為:“視其面色鮮白, 著盞無水痕為絕佳。”也就是一看湯色,純白為上,青白為次,灰白次之,黃白又次之;二看湯花咬盞, 湯花散退較早、 先出現水痕的為負。此外,還兼顧香氣和滋味的因素,宋徽宗《大觀茶論》中寫道:香氣方面要“入盞則馨香四達,秋爽灑然”;滋味方面則是“香甘重滑,為味之全”。


以色而論,若用青瓷便不襯茶湯之白,因此鬥茶之人舍青盞取黑盞,還特意將黑盞起了個名字,叫“去越”,以寓越瓷之類的青色器不堪用。


當然,電視劇里鬥茶時未用點茶手法,帝君品評時也未計較茶色。他點評姬蘅的茶“濃釅醇厚、甘滑香冽” ,頗近乎宋代人鑒茶的標準。


而對鳳九的茶,他的評語是:“初品無味,再品回甘無窮。”則又近似明清時的標準,如陸次雲飲龍井:“啜之淡然,似乎無味,飲過後覺有一種太和之氣,彌淪乎齒頰之間,此無味之味,乃至味也。”劇中畫面,鳳九、姬蘅所用茶品、手法,確實更像明清時將炒青綠茶泡飲的情況。


那麼千峰翠色的越窯青瓷是不是恰屬泡綠茶的良配呢?事實上,明清人觀綠茶湯色喜用之盞,如許次紓《茶疏》中總結:“絕白為佳”。而越瓷原本配的則是唐代的煎茶——類似東華帝君在天宮里那種煮茶的方式。


 




煮水

東華帝君茶課上講:“飲茶之道,精髓在煮,煮有三沸,需觀需聞……”此法源自唐代陸羽《茶經》:“其沸如魚目,微有聲為一沸;緣邊如涌泉連珠,為二沸;騰波鼓浪為三沸。”


“初沸則水合量,調之以鹽味;第二沸出水一瓢,以竹筴環激湯心,則量末當中心,而下有頃勢若奔濤,濺沫以所出水止之,而育其華也。”即先將餅茶研磨成粉末備用;再以鍑盛水,置之於風爐上煎煮。第一沸水開時,添入鹽以調味;待第二沸水開時以瓢酌湯一勺置旁,一面以竹筴在鍑湯中心循環擊拂攪,再以茶則量茶末對著水中心下末,片刻,茶湯勢如奔騰濺沫,此為第三沸,此時取先前置旁的第二沸水止沸,以做培育湯花之用。湯花即下了茶末之後,在沸水中所產生的現象。


帝君在天宮時,連宋來訪恰逢其煮茶,正到了以茶則量茶、置入水中的步驟。






只是唐代人煮茶,多用敞口的鍑(釜),如此對所煮之水才既能“聞”也能“觀”。到宋時人們註水點茶,以瓶燒水,水燒到什麼程度, 肉眼就看不見了,那便只能以耳聞之:“松風檜雨到來初, 急引銅瓶離竹爐。待得聲聞俱寂後, 一甌春雪勝醍醐。”類似帝君在天宮里用的煮水壺,則成熟於明代。比宋代湯瓶的口要大,可以揭開壺蓋後觀察水面的狀況, 彼時判斷水,已發展為一曰形辨, 二曰聲辨, 三曰氣辨。“如蝦眼、蟹眼、魚眼、連珠皆為萌湯, 直至涌沸如騰波鼓浪, 水氣全消, 方是純熟。如初聲、轉聲、振聲、驟聲, 皆為萌湯, 直至無聲, 方是純熟。如氣浮一縷二縷三四縷, 及縷亂不分, 氤氳亂繞, 皆為萌湯, 直至氣直沖貫, 方是純熟。”但明代人大多純是煮水,再以水泡茶,已少煮茶。



風爐、茶鍑

風爐、茶鍑



古時中國人的煮水器具,崇尚用金銀或錫制,忌銅鐵。《三生三世枕上書》電視劇中作為道具的日本式鐵壺,約出現在江戶時期,此前日本燒水器形制的發展過程和中國類似,先是沒有提梁和壺嘴的鐵釜,煮沸的水要用竹勺舀出來。後來在鐵釜的一面造出一個向外倒水的壺嘴,俗稱為“流”,又在釜的上面按了一個能將釜提起來的提梁,即鐵瓶,漸漸形成現代的鐵壺。


 




投茶

東華帝君考鳳九是否聽課認真,問:“是先放水,還是先放茶?”


乍看這實在是個很簡單的問題,依照茶形、嫩度選擇上投、中投、下投就是了。


但其實,古人在泡茶這方面遠比現代人講究,先放水還是先放茶,是看天時的,所謂“投茶有序,毋失其宜。”


程用賓《茶錄》載:“湯茶協交,與時偕宜。茶先湯後,曰早交;湯半茶入,茶入湯足,曰中交;湯先茶後,曰晚交。交茶冬早夏晚,中交行於春秋。”周高起《洞山岕茶系》也說:“傾湯滿壺,後下葉子,曰上投,宜夏日;傾湯及半,下葉滿湯,曰中投,宜春秋:葉著壺底,以湯浮之,曰下投,宜冬日初春。”


既然東華帝君入梵音谷為冬至之時,且梵音谷四季皆冬日,谷中泡茶,便應該先放茶、後放水。





荷露

順便說說進入阿蘭若夢境後,東華帝君與鳳九的茶事。


東華帝君撞見鳳九與沉曄喝茶時,鳳九煮茶的水是從荷葉上採集的荷露。


明代人已推崇露水,田藝蘅《煮泉小品》有:“露者陽氣勝而所散也。”但烹茶而用荷露,則是乾隆皇帝的得意事,他至少作過九首“荷露烹茶詩”, 並在其中一首的附言中說:“水以輕為貴,嘗制銀鬥較之, 玉泉水鬥重一兩, ……輕於玉泉者, 惟雪水及荷露雲。”紀曉嵐專門作《荷露烹茶賦》頌揚道:“夫井華朝汲,即有前聞;雪液冬前,亦傳往古。茲茗碗之閑供,獨蓮塘之是取。天廚品味,又新之記猶遺;中禁傳方,鴻漸之經宜補。”就是說,萬歲爺在宮里有此偉大創舉,張又新《煎茶水記》里都沒提過,若是茶聖陸羽能活著看到,也要補寫進《茶經》里的。


那麼荷露特別在哪裡呢?“本為花上之菁華,芳鮮微雜。味含澹泊,醇醲與辛冽皆非,氣得沖和,苦冽與甘寒相和。飄飄意遠,都忘溽暑之蒸濡;習習風生,但覺清虛之吐納。”


清代趙學敏《本草綱目拾遺》里有:夏日黎明日將出時,將長杓坐碗於首,向荷池葉上傾瀉之,以伏露為佳。味甘,明目,寬中解暑。蓮葉象震卦,荷上露或亦入肝而滋益肝臟歟。


有人推測,《紅樓夢》里賈寶玉在太虛幻境所飲的“千紅一窟”茶,“出在放春山遣香洞,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”,原型即是荷露烹茶。


如此,阿蘭若夢境里出現荷露烹茶,倒是既顯王室氣派,又暗示了夢幻泡影中,心事終虛化。


 




蓮花茶

書中有鳳九與化身息澤的東華帝君閑居時飲蓮花茶的情節,電視劇沒能呈現出來,或是因為蓮花茶難以大規模生產,著實不容易在市面上找到吧。


且看書里寫:“正待初夏,院中開了幾朵蓬蓮花,息澤令她尋了幾個荷花盞,將幾味粗茶擱在花心裡盛著,待入夜後花苞合起來,將納於其中的茶葉一熏,次日取些山泉水再將這些茶隨意一烹,即便拿個大茶缸子喝,入口也是天然妙味,自有諧趣。”


我有幸得到過一些茶友依古法自製的蓮花茶,以白毫銀針窨制,確是不拘飲法,久泡不澀,還能煮飲。



此種制茶法出自元代的倪瓚,可謂肇花茶之開端。《雲林遺事》雲:“蓮花茶,就池沼中於早飯前,日初出時,擇取蓮花蕊略綻者,以手指撥開,入茶滿其中,以麻絲縛扎定,經一宿。次早,蓮花摘之取茶,用紙包曬,如此三次,錫罐盛貯,扎口收藏。”明代屠隆《考槃餘事》也有類似記載:“蓮花茶,於日未出時,將半含白蓮花撥開,放細茶一撮,納滿蕊中,以麻皮略系,令其經宿,次早摘花傾出茶葉,用建紙包茶焙乾。再如前法,隨意以別蕊制之,焙乾收用,不勝香美。”倪瓚、屠隆都是大才子,他們的制茶法,自然也映襯著東華帝君的風雅。


而書中文字其實又更近乎清代沈復《浮生六記》里記錄愛妻陳芸的事跡:“夏月荷花初開時,晚含而曉放。芸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,置花心,明早取出,烹天泉水泡之,香韻尤絕。”《三生三世枕上書》的作者,或是以此彰顯彼時東華與鳳九為伴,亦如沈、陳二人之和契吧。只是阿蘭若夢境里那段風平浪靜的無憂歲月甚是短暫,也正如《浮生六記》書名典出之句:“夫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也;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也。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?”


 




分茶

原作里寫:鳳九在船頭尋著蘇陌葉時,入眼處一個紅泥火爐,一套奪得千峰翠色的青瓷茶器,陌少正提壺倒茶入茶海,瞧著她似笑非笑:“春眠新覺書無味,閑倚欄桿吃苦茶。姑娘匆匆而來,可要蘇某分茶一杯?”


參照電視劇里的演繹,其況已如通行至今的工夫茶,即由主、客數人共席、沸水沖之蓄茶小壺後再註入小杯品飲的方式。《清稗類鈔》記載,清時“閩中盛行工夫茶,粵東亦有之。蓋閩之汀、漳、泉, 粵之潮, 凡四府也。”俞蛟《夢廠雜著·潮嘉風月》描述:“工夫茶烹治之法,本諸陸羽《茶經》而器具更為精緻。爐形如截筒,高約一尺二三寸,以細白泥為之。壺出宜興窯者最佳,圓體扁腹,努嘴曲柄,大者可受半升許。……爐及壺、盤各一,惟杯之數,同視客之多寡。……先將泉水貯鐺,用細炭煮至初沸,投閩茶於壺內沖之,蓋定復遍澆其上,然後斟而細呷之。”


“分茶”二字,比較著名的出處有陸游《臨安春雨初霽》:“矮紙斜行閑作草,晴窗細乳戲分茶。”有人註釋為“品茶”,或者“用煎好的水去‘點茶’,然後分給吃茶者”。此處,蘇陌葉的“分茶”應該更接近“分給吃茶者”之意。書中亦曾寫到東華帝君分茶,結合他喜歡的黑釉茶盞,倒更貼合“點茶”步驟。


而實際上,分茶的本義,是宋代人在“碾茶為末、註之以湯、以筅擊拂”的點茶基礎上,令盞面上的湯紋變幻出各種圖案,猶如一幅幅水墨畫,故又稱為“水丹青”。陶谷《荈茗錄》亦稱此為“百茶戲”:“近世有下湯運匕,別施妙訣,使湯紋水脈成物象者,禽獸蟲魚花草之屬,纖巧如畫,但須臾即就散滅。”


“須臾即就散滅”,不亦合乎阿羅若夢境歟?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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