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/06/30

三生三世枕上書裡的文化密碼-已轉繁體

-雲真-
東華帝君的修為——劇版《枕上書》里的文化密碼
2020-03-2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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參照佛理道法,《易經》中陰陽消長規律,賞鑒《三生三世枕上書》編劇的匠心,及高偉光的演技。



九住心已達專註一趣之境,一念為魔、一念為神
《三生三世枕上書》原著作者唐七公子勾勒的世界架構,與尋常修仙小說相比別具一格。縱是神仙,也非大多數人想象中的“不死之事已定,無復奄忽之慮”。她筆下的世界更近乎佛所說的“一切有情皆由貪瞋痴網之所系縛,流轉生死”。

神仙如東華帝君者,所謂“九住心已達專註一趣之境”,是欲、色、無色三界中欲界天的境地,雖已住於妙明真凈,仍須依於正知正見守護正定,並未了生脫死、得不退轉。

小說里講東華帝君的修為,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便是“一念為魔、一念為神”。

唐七公子寫鳳九與東華帝君討論“那些成天揮劍殺人的人也未必不能將佛理參得通透”;電視劇中則加了句“大抵呀,要把好的壞的都見識到極致,內心還能包容天地的人,才能夠將佛理參悟得如此通透吧。”——住於妙明真凈,即是“無所住”,凈極光通達,寂照含虛空。但見善惡諸相非相,妙用自在,善巧方便,縱橫無拘,而不落“貪著”。因此,天宮魔窟任意來去,並無分別。既能在九重天上讀經坐禪,也不計較自己置於魔界的床榻總有魔女前赴後繼躺到上面。可以位居天地共主,殺伐決斷,治天下如運諸掌;也可以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與名。

就如世間修行之人,果真能執持正法,如如不動,則入講論處、入諸學堂可矣,即使入諸淫舍、入諸酒肆亦可矣。只是,禪門公案里禪師說人見地未徹,便道“可以入佛而不能入魔。”可知入魔險於入佛。否則日本那吃魚飲酒近女色,寫下“十年花下理芳盟,一段風流無限情,惜別枕頭兒女膝,夜深雲雨約三生”的一休宗純,也不必感慨“佛界易入,魔界難入”了。難的不是字面上那個“入”,難的是出入自如,心無掛礙。

 




至清湖釣魚,見山是山
原著在諸如釣魚等東華帝君的生活細節上,已描繪得頗用心,難得電視劇又有發揮,使之與帝君的“專註一趣之境”相應。

至清湖無魚台,帝君垂釣,無餌無鉤。

垂釣自古具有多重意象:於為政者,必諳“釣人不釣魚”的君臣之道;於修行者,必知“人魚又兼忘”的“忘機”之意;而好逑者,思忖“其釣維何”,難免更添些“齊侯之子,平王之孫”的浪漫遐想。

連宋站在帝君身畔,說“水至清則無魚”。他念及的,是和光同塵的世間法。

帝君諷他囿於色相,“見山是山,不見心底繁花境地”。正如《金剛經》所雲:“若以色見我、以音聲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見如來”。

遂施神通化個魚在水中出沒的景象,開示“真空妙有、不垢不凈”的如來藏性。教他領略出世間法,及至“世間、出世間為二,世間性空,即是出世間;於其中不入、不出、不溢、不散,是為入不二法門”。

 




烹魚調羹,天下至味
小說中的東華帝君不僅釣魚,還烹魚,且曾與鳳九討論如何壓制羹湯食材的腥氣。

電視劇里對帝君廚事方面的內容就更敷衍鋪陳,他探究做糖醋魚的火候及調料,評價鳳九做的羹湯時更用了“天下至味”四字。不過,看他所做菜品千萬年如一日的難吃程度,可知他根本意不在廚中。

老子曰“治大國,若烹小鮮”,其中關鍵是“烹魚煩則碎,治民煩則散,知烹魚則知治民”的“無為”,正應了東華帝君禪位退隱,貌似不理世事的高明。

又,古來君王問鼎調羹,揣摩的是“凡味之本,水最為始。五味三材,九沸九變,火為之紀。時疾時徐,滅腥去臊除膻,必以其勝,無失其理。調合之事,必以甘、酸、苦、辛、咸。先後多少,其齊甚微,皆有自起。”這些當然不是為了口腹之欲,實是理政之奧——鼎中之變,精妙微纖,口弗能言,志不能喻。若射御之微,陰陽之化,四時之數。

如此至於極致的,便是“天下至味”。那已是國小者“不足以具之”,只有身為至尊的天子“可具”。

況乎,“口之於味也,有同嗜也;目之於色也,有同美焉。”可知東華帝君對著鳳九的羹湯道出“美味,天下至味”,不僅借羹湯之美贊人之美,還不經意地流露出高深修為,以及天地共主的氣魄。

想來能把“眼睛不瞎的人都知道你長得最好看,老子天下第一,只有我有資格娶你,你是我的”這許多重俗意,表達得如此樸雅幽玄、引人敬仰的,也就只帝君他老人家了吧。

 




鳳九之茶無味
世人也有以“至味”論茶者,如陸次雲飲龍井:“啜之淡然,似乎無味,飲過後覺有一種太和之氣,彌淪乎齒頰之間,此無味之味,乃至味也。”由此可見東華帝君在鳳九與姬蘅鬥茶時,點評鳳九的茶“初品無味,再品回甘無窮”,是個多麼高的贊許。並非僅是給上課不聽講,連上投法、下投法都搞錯了的熊孩子打圓場而已。

更有趣的是,他還找個由頭讓鳳九落敗了。

本來這其間的關竅我也並未留意,倒是高偉光演到鳳九氣不過找帝君理論,帝君臉上流露出的含情帶悵的失望之色,讓我起了疑竇。這才恍然而悟——《道德經》雲“道之出口,淡乎其無味”,“為無為,事無事,味無味,大小多少,報怨以德。”又雲:“恬淡為上,勝而不美。”原來帝君想說的是:鳳九泡的茶,與本君一貫的“無為”之境相合,皆臻於至高。鳳九啊,既然你我如此相契,你又何必再對我把你變成帕子欺負你之類的小事記仇呢?姬蘅沒事找事,挑起鬥茶,勝了才是“不美”,在我心裡哪裡及得上你?

也是因為高偉光的演技,我還留意到電視劇比原著更入微的一處:當姬蘅在茶課上提議把東華帝君慣用的黑釉盞換成芙蓉碧的茶器時,東華帝君沉聲問“為何”,抬眼望向她,目中鋒芒一閃。這讓我聯想起古人的鬥茶之器,應寓朝堂官職品序,且各有名姓。黑釉盞官職為寶文,掌管藏書館,姓陶名去越。之所以名“去越”,正是因為越瓷之類的青色器不堪用。所謂“君臣之分,各有所司”,東華帝君掌仙者名籍、定職階秩序,姬蘅的自作聰明,著實是僭越之舉。

 




一招一式,意在手先。劍從心出,萬花皆敗。
以教學成果看,帝君講茶事著實不成功;好在講劍術時,收效甚顯。

鳳九戰緲落,帝君隨口點撥,鳳九立時擺脫羈困:“一招一式,意在手先。劍從心出,萬花皆敗。”

習武的這個境界佛道相通:太極有“以心返本,以目化氣,以心行氣,劍隨心運,內心不移,外不從物,度物象而取其真”;《齊物論》謂:“吾喪我”。禪武則有“無念為宗,無相為體,無住為本,明心見性”;《大乘起信論》謂:“以一切色法,本來是心,實無外色。若無色者,則無虛空之相。所謂一切境界,唯心妄起故有;若心離於妄動,則一切境界滅。”

日本劍道大師柳生宗矩的話就比較淺白了:“你熟識了劍法的一切招式和知識後,這些‘知’,束縛了你的思想,要忘掉所學的一切,摒棄所有經驗,到達心中無物的境界……忘學,棄心,自然地和大道融通為一,就是‘道’的最高境界。”

 




琴笛合奏
說到柳生宗矩,就順便再提一下他所作《兵法家傳書》里的另一段:“觀敵之機”。

“力量、情感或情緒在心中隱而未發時,就稱為‘機’。‘機’就像門樞一樣,隱藏在門後看不見的地方。看到對手心裡隱秘的活動,並伺間而擊,就是觀敵之機的戰術。”

電視劇比原著增加了比翼鳥族女君在比武中設立琴笛合奏環節,看似閑筆,實則恰是武學之道的一種呈現。

劇中帝君指導鳳九應對此環節的要點,正可用柳生宗矩的文字來註解:“觀敵之機是指把握敵人即將開始行動之前的瞬間。行動是受藏於心中的力量、情感或情緒支配控制的,所以要準確把握敵人的力量、情感或情緒,由此做出相應的行動。”

 




二人相憶,二憶念深
佛家若講“觀機”,則常是“觀機逗教”。粗略理解,便是根據受教者根器、心境、機緣而施教。

便如帝君教義妹知鶴學佛,讓她讀的經書是《大勢至菩薩念佛圓通章》。

這一章經出自《楞嚴經》,此經緣起即是摩登伽女迷戀佛弟子阿難。經中諸菩薩講述了二十五種證悟之法,大勢至菩薩的念佛之法,最是三根普被,有利無弊,在各修行法門中是最穩當、最省力、最契理契機的。上上根人,速證無生,即下下根人,亦預聖流。

知鶴本屬資質不佳的人,帝君令她修此法門,用心良苦,確然是感她父母之恩,待她極好。

奈何知鶴於這“都攝六根,凈念相繼,憶佛念佛,如子憶母”的無上法門,竟也能生邪念。她滿面春意吟出“二人相憶,二憶念深”雲雲時,縱是帝君慣於喜怒無形於色,也難免流露一絲孺子不可教的不耐煩。

——這個情節出現在電視劇的第2集,彼時全劇遠沒有到最精彩處,但就因為編劇在此處的神來之筆,讓我佩服,由此決心一定要追全劇。

也是因為《楞嚴經》這部“從破魔始,至破魔終”的佛書被提及,我意識到此劇將小說中反面角色緲落由“妖尊”改為“魔尊”,用意絕不簡單。

 




封印緲落,沒有一絲絲憐憫
眾生所造諸惡業,皆由無始貪嗔痴。性中邪見三毒生,即是魔王來住舍。既然眾生無盡,貪痴嗔三毒無盡,業及煩惱一切無盡,東華帝君的蒼何劍再利,也殺不死三毒化生的魔尊緲落。

此是眾生共業使然,便如李淳風之推算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:“天之所命,必無禳避之理。今若殺之,即當復生。”

《周易》六十四卦里有個“姤卦”,與此時情境絕似:一爻陰生,潰亂始興,陽固然尚居優勢,仍可遏陰,但陰陽消息是天地間的規律,緲落既出,陰氣方盛,勢未能制。這一卦里象徵君主的“九五”爻的策略是“以杞包瓜”,也就是隔絕、遏限、推延,盡力將災害降至最低。《象》曰:“有隕自天,志不捨命也。”蘇軾釋此為:“陰長陽消,天之命也。有以勝之,人之志也。君子不以命廢志。”正如東華不惜消耗自身修為封印緲落,正是志與天命相周旋。待到陰極而衰的時機,自有一陽來復的新局面。

很多人喜歡東華帝君說的“本君不曾懼怕過天命,也無須天命施捨”。卻須知,這句話里的氣派、智慧,絕不只涉於兒女情長而已。

“姤卦”還有句很有意思的卦辭:“女壯,勿用取女。”這倒不是指所有陰邪必都會化作藏地勾引神猴的羅剎女那樣,用“我以業力成魔種,情欲熾盛鐘情汝,愛欲驅使懇求汝”雲雲為由,以男歡女愛的方式糾纏。而是說,此時一陰方生,野心熾然、姦慝將萌,若受其誘惑引以為配,與之同流合污,助其滋長,必會加速家國傾覆之災。

電視劇里緲落泫然欲泣問東華:“你對我就沒有一絲絲憐憫嗎?”——“姤”之一卦,用《易經》1/64的篇幅,回答的就是這個問題。

 




心底花海後藏進一隻紅色的小狐狸
劇版改寫原著,設置緲落被東華封印前,將元神紅氣落到娘胎中的鳳九體內,給了鳳九對東華自幼即有的執著一個緣起,也點明瞭鳳九在東華“破魔”的歷程中,與之因蔓不斷,註定是他修行路上的考驗。

在鳳九出現前,“考驗”一詞在東華帝君漫長的生命里出現的頻率想來極少。以致都有段子說:“你知道為什麼遠古眾神沉睡的沉睡羽化的羽化,就他支撐到現在成為誰也不敢得罪的第一號尊神嗎?因為,他等到現在,就是為了看你們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拿他毫無辦法。”

若要活得久、要人毫無辦法,便須心無掛礙。魔想壞人道業時常會窺探人心:“住何處能度五駛流?”——你能沒有弱點,不被生死流轉束縛,是把心安住在了何處呀?就像緲落總想看看東華帝君心底一片佛鈴花海後藏著什麼。

禪宗有個故事,閻王命無常鬼捉拿金碧峰祖師,奈何他一入定任誰也找不到。無常鬼便敲動他最喜歡的一個御賜紫金缽,他立刻出定,遂被無常鬼抓住。他感嘆自己:“無牽無掛,無我自在,還被一個缽給障礙住了!”趁無常鬼不備親手打破了缽,從此入定,無常鬼再也拿他不住。

東華帝君退隱太晨宮後,日子愜意得恰如詩所雲:“仲夏新晴事事宜,定爐香爇海南奇。閑臨淳化羲之帖,細讀開元杜甫詩。石井颼飀時鬥茗,松檉剝啄試圍棋。新篁脫粉芭蕉綠,不怕星星兩鬢絲。”然而鳳九知道,“瞧上去事事都能得他一段時日的青睞,其實他對這些事並不是真正地上心。”莊子曰:“物物而不物於物,則胡可得而累邪!”諸藝閑趣,沒一個是東華帝君的“紫金缽”。

直到他心底花海後藏進一隻紅色的小狐狸,彼時雖非男女之情,但既然“從來待她便不同”,分別心一起,掛礙即生,再不是那個無懈可擊的東華帝君了。

 




歷劫,歸來觀心
化身為紅色靈狐的鳳九是東華帝君從十惡蓮花境里帶出來的。

堂堂帝君,竟被困於“十惡”戾氣間,引生後來層出不窮的風波!究其因果,最明顯的當是“口業”吧:開玩笑說鳳九因親他而懷孕,這在“殺、盜、淫、貪、嗔、痴、兩舌、惡口、妄言、綺語”十惡中屬綺語。自此,事態果然曲折卻不停息地,向著鳳九為他誕下白滾滾發展。

口業是最容易犯的業,吳元泰所作《東游記》里記述:“洞賓姓呂名岩,字洞賓,號純陽子,乃東華真人之後身也。原因東華度化鐘離之時,誤有‘尋你作師’之語。故其後降凡,鐘離果為其師,而度之。”

當然,大多數人更樂於接受的東華帝君與呂洞賓的因緣,則如馬致遠《邯鄲道省悟黃粱夢》所寫:東華帝君見呂洞賓非凡胎濁骨,便命人以黃粱夢點化他。呂洞賓夢中經歷酒色財氣、人我是非、貪嗔痴愛、風霜雨雪,盡見榮枯,覺來時忽然省悟,遂爾證果朝元歸紫府。此後又有湯顯祖《邯鄲記》:東華帝君新修了座蓬萊山門,門前缺少掃花的人手,呂洞賓便如法炮製,以夢度了盧生成仙去給帝君掃花。此類故事還有更早的版本,比如唐人傳奇《枕中記》。

總之東華帝君及他的追隨者們,似乎很習慣於以“夢里明明有六趣,覺後空空無大千”作為度人成仙的速成法。究其根本,調心而已。

電視劇里帝君負傷需要迅速恢復修為,於是下凡歷劫,與此異曲同工。此類凡夢中,還總要有些異性,類似與阿難糾纏的摩登伽女,使經歷者醒悟:“卻來觀世間,猶如夢中事,摩登伽在夢,誰能留汝形,如世巧幻師,幻作諸男女,雖見諸根動,要以一機抽,息機歸寂然,諸幻成無性,六根亦如是,元依一精明,分成六和合,一處成休復,六用皆不成,塵垢應念銷,成圓明凈妙”,歷劫便告成功。

可惜,東華帝君這位慣常俯瞰眾生於“枕中”歷練的“枕上人”,自己身臨其境時,本應萬緣放下,“制心一處,無事不辦”,卻因早已惹起他分別心的鳳九的介入,心如狂象無鉤、猿猴得樹,騰躍踔躑,難可禁制,大火越逸,未足喻也。如此歷劫,休說恢復修為,不額外耗損已屬奇跡。

高偉光演東華帝君由凡間歷劫歸來,莫名心傷、不覺淚落的一幕,端的是把《小窗幽記》里那句“枕邊夢去心亦去,醒後夢還心不還”活脫脫呈到人眼前!且你還能看出,這俗塵熏染引生的波瀾,又被他竭力用正知正念壓制著。修行到他的境地,焉能不知“知幻即離,不作方便,離幻即覺,亦無漸次”的道理?

劇中燕池悟總叫東華“冰塊臉”,更有觀前半部劇者詬其面目間無生氣。那其實就是“體道者不怒不喜,其坐無慮,寢而不夢,見物而名,事至而應”的狀態罷了。一個這樣的“體道者”,自然會對自己歷劫後的反常產生警覺。劇中屢屢演到他思忖凡間經歷,但畢竟是並未深究。彼時對他而言,更在乎的是觀自己的心,而非觀夢中的人事。否則他若真想查出凡間邂逅女子的來歷,簡直易如反掌。

 




道德?什麼東西,沒聽說過。
如果說東華帝君在凡間歷劫的化身宋玄仁,體現的是“放逸心”;九重天上的東華帝君體現的則是返璞歸真的“從心所欲”。

他是天地共主,定仙神之律法,自身卻又似乎視那些律條禮法的拘束如無物。這並非離經叛道,而是洞悉天地運轉之機,“禮雲禮雲,玉帛雲乎哉?樂雲樂雲,鐘鼓雲乎哉?”把這些表象看透後,“天何言哉?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”,如此而已。這樣的人,縱便從心所欲,亦不逾矩。

小說里提起過有魔族少年在帝君面前高呼“道德”二字,帝君便說:“什麼東西,沒聽說過。”與其說是毒舌,又何嘗不是對小輩的點化?——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無德。

所以他看到了青丘帝姬白鳳九,生出好逑之意,始終一派坦坦蕩蕩。總歸是“陰陽合德,而剛柔有體,以體天地之撰,以通神明之德”,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,順其自然就好。無為,無不為:“喜怒哀樂之未發”是自在;“發”,也是一般無二的自在。

解憂泉畔,帝君跏趺而坐,緲落化相現身誘惑。這一幕演得十分精彩,儼然把《楞嚴經》的文字做了次立體示現:“然彼諸魔雖有大怒。彼塵勞內,汝妙覺中。如風吹光,如刀斷水,了不相觸。汝如沸湯,彼如堅冰,暖氣漸鄰,不日銷殞。徒恃神力,但為其客。成就破亂,由汝心中五陰主人。主人若迷,客得其便。當處禪那,覺悟無惑,則彼魔事無奈汝何。”可知,此刻的帝君雖已有鐘意之人,但“心中五陰主人未迷”,喜怒哀樂發而中節,未失於偏倚,仍屬“中和”。

 




一念嗔妒,因蔓如麻
直到東華帝君誤以為鳳九鐘情燕池悟,一念瞋心起,百萬障門開。就在梵音谷這陰陽並毗、四時不至、寒暑之和不成之地,他的人也隨之喜怒失位,居處無常,思慮不自得,中道不成章。

本來,人累世以來所造種種業無量無邊,若有體相,盡虛空界不能容受。只是人在戒而能定、定而生慧時,業報不容易現前,有麻煩都好解決,冤家也難近身。便如當初他心極清凈時,鳳九即便身負魔尊元神紅氣,以及比所有眾生都重的對他的執念,潛至他身邊,給他掃上幾百年的地,也是對面相逢不相識,惹不起他的煩惱。唯他由老部下孟昊之故,感觸“情之一字”的微妙,一個起心動念,才為往後的無窮風波設下埋伏。

禍福無門,惟人自召。

因他嗔妒作梗,鳳九求頻婆果不得,陷入蛇陣間的阿蘭若之夢。阿蘭若之夢,原是他自己的影子所創幻境,就連解憂泉畔的頻婆果,也是他的影子所種。他與鳳九間本就千頭萬緒的業因,被他一念瞋心,攪得更如亂麻。

連宋趕來告知他紅色靈狐、凡間歷劫諸事,話未說畢,他已頭疼得揉起太陽穴。凡夫畏果,菩薩畏因啊!

但帝君畢竟是帝君,明因識果,既知前因已種、後果難逃,感果之時,也能安然順受,毫無畏縮。

劇版比小說多了些小細節,比如東華帝君入蛇陣救鳳九前,特意叮囑連宋若最終只有鳳九一人出來,定要將頻婆果交給鳳九讓她救她想救的人;比如他說從前不知情,如今則只想為鳳九多做些事;比如他嘆息“她因為我受了很多苦”;比如他說“從前是我負你太多,既然我欠你那麼多,無論你做什麼說什麼,我都會原諒你”……都顯露出一種在因果上補償的意識。

所謂修行,原就是個在因果上做減法的過程。

所以對待知鶴、姬蘅,哪怕她們犯了各種過錯,帝君顧念其父輩對自己的恩情,仍會悉心為她們把前途安排妥當。因果不能昧,終須了結。所不同者,知鶴、姬蘅不會讓帝君生起妄念,但鳳九會。

 




此境發生之事並非現實
都是談情說愛,東華帝君的高明在於“雖現喜憂疑慮之妄念與凡夫同,然不似其成壞之實執”。

該約會就約會、該吃醋就吃醋,該講情話就講情話。但畢竟修禪經年,他了知“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”,不會像宋玄仁、沉曄,太過將這些喜憂疑慮執為實有。哪怕是與鳳九濃情蜜意之際,他也存了份觀照的清明,能時時洞悉到魔的出沒,一次次驅逐在旁窺探的緲落,更不忘由幻境中出離的緊迫。

偏偏鳳九,因愛生憂,因愛有畏,只希望永遠在阿蘭若夢境里與化身息澤的東華帝君相愛,不願也不敢出離幻境。尋常人看來這是柔情深種的浪漫,但對修道人而言,“無有清凈出離心,求有海樂無寂性,貪執世間束縛眾,故當首先尋出離。”失了出離心的攝持,道業毀、魔障生,絕難超脫。所以哪怕鳳九梨花帶雨地表明心思時,最是需要溫存安慰,他反而不解風情地當即點破“此境發生之事並非現實”,抽身離去,留她自行參悟。

鳳九與沉曄狀態親密,帝君表現出的吃醋其實與從前因燕池悟吃醋時不同,更多了重對鳳九迷困於沉曄、阿蘭若前塵幻景的擔憂。如果鳳九隻是帝君的徒弟,恐怕帝君真會當機立斷,如南泉普願禪師為斷僧眾迷執而斬其所爭之貓那般,斬了沉曄,以免鳳九執幻為實,心被惑亂。可惜鳳九不是徒弟,鳳九是他的小冤家,一個患得患失、滿腹委屈與怨氣,再不化解必陷迷障的小冤家。

況他自己也非業盡情空的佛,一邊是明知所處的阿蘭若夢境凶險重重,一邊又有情天欲海裡的得失放不下。緲落頻繁現身,陰氣浸強,殺氣始興,就如前面說過的“姤卦”。《禮記》寫此卦對應的月令:“君子齊戒,處必掩身,毋躁,止聲色,毋或進,薄滋味,毋致和,節耆欲,定心氣。”這不僅僅是禮,更是在這類“陰陽爭,死生分”的凶異能量場里,最基本的保身準則。可他大雨里掙扎良久,風停浪還涌,理現念猶侵,終是不惜冒險,與鳳九成了夫妻。

春宵苦短日高起,他對出離也少了往昔的迫切。

 




天命緣薄
他的道心稍損,緲落的魔力即長。

緲落取回元神紅氣,陰進陽退,正邪已呈勢均力敵,他發覺自己已難壓制緲落。

如果說前期東華帝君與緲落的相峙之態尚可用五陽一陰的“姤卦”比擬,如今則已與三陰三陽的“否卦”相仿佛。

《易經》中的“否”之一卦,上乾下坤,天氣上升而不下降,地氣沉降而不上升,天地不交、萬物不通。政日亂,不成世宙,危機四伏。

有趣的是,“否卦”之爻多失正,偏這天與地又各有居中一爻彼此相應、陰陽不亂,在卦義為不交,在爻位則得正。真是像極了帝君與鳳九間的姻緣,本是一個在天、一個在地難期相遇,幸而六二爻居地之中、包天之氣,終又生出了“地承天而受其氣”的一點交聯。

古來《易》為君子謀,趨吉避凶。若言天命有常,吉何可趨,凶何可避?只是,不懼天命而謀,須是審時度勢,以大智大勇積善成慶。

劇版的東華帝君,以人力轉禍為福的努力,源自深知天命實系於人心,人心可通乎天命。當“否”之時,首先要以慈心施仁政,扶危濟世、易亡為存。他一齣阿蘭若夢境,立刻對天族、魔族、比翼鳥族的進退攻守做出一系列部署,著手應對災變。“養世之君,先亂任賢”,這才是於家於國“傾否成泰”,化天地閉為天地通的正途。

 




影滅歸身
反觀小說里的東華帝君,以戚戚機心修改鳳九記憶以保姻緣,弄巧成拙,更添禍患。但原著也有原著的道理:沉曄本是帝君的影子,他的機心,也可解釋為正是對帝君習氣的沿襲。

只是我個人更喜歡電視劇的改編。有道是:“夫機者,魔與佛之關捩也,封之則冥,撥之即動……機心存於中,則大道畔於外。”屏幕上,高偉光一人分飾的沉曄與帝君站在一起,教人立時就可辨出其不同:沉曄心魔極重,機心存於胸中,則純白不備、神生不定,遠不似帝君那樣氣定神閑。

帝君與沉曄同在阿蘭若夢中的情境,很像古希臘《理想國》中蘇格拉底描述的景象:一個是由光明處來,見過世界的“實相”;一個是困在黑暗裡,雖記住了過往影像的慣常次序而能預言後事,心裡眼裡的,終不過都是虛妄。

而“影”的奧妙,又在於其由“身”而來,虛而不虛,假而不假。劇中演到沉曄自盡後,元神回歸帝君,恰喻應了《維摩詰經》里說的:“身、身滅為二。身即是身滅,所以者何?見身實相者,不起見身及見滅身,身與滅身,無二無分別。”

想當年湯顯祖寫《南柯記》,於蟻穴內外對“有”一破再破,待主人公惶惑“求眾生身不可得,求天身不可得,便是求佛身也不可得,一切皆空了”時,也只讓人對他喝了聲“空個甚麼”。如今眾生根器已遠不如幾百年前了,還是如本劇這樣於破“空”處也不吝筆墨,才更容易令觀眾領悟“諸幻雖盡,不入斷滅”的妙諦吧。

 




謝謝你!忘了我吧。
湯顯祖曾寫道:“嗟夫,人之視蟻,細碎營營,去不知所為,行不知所往,意之皆為居食事耳。見其怒而酣鬥,豈不吷然而笑曰:‘何為者耶?’天上有人焉,其視下而笑也,亦若是而已矣。”

讀小說時,但覺帝君與鳳九離開梵音谷後,從九重天到青丘、再到碧海蒼靈,婚禮前就是歡喜無盡的甜蜜;而兩人因誤會分離,再次於太晨宮重逢,則滿是傷心噬骨的沉痛。

然而高偉光在電視劇里塑造的帝君,卻給了我一個接一個的出乎意料——

他望向鳳九時,既有凡人欲覺起時的“眼觸於色,風動心根,四百四脈,為風所使,動轉不停”,儼然已是“多情損梵行”;可那眉目之間,分明又在刻意遮掩著憂心忡忡,哪有什麼湯顯祖所說的“天上有人,視下而笑”,帝君所知的,是三界無安,人間天上莫不猶如火宅,莫不是眾苦充滿,甚可怖畏。詩曰:“醒莫更多情,情多更莫醒。”想來就是因為像他這樣多情時卻又醒著,醒著又不得不多情,實在太辛苦吧!

原著里帝君最後一次在太晨宮見鳳九的情節,我嘗不忍卒讀,徒嘆縱使天人,修為再高,未得出離六道,終歸漏落生死,情業現前,何其慘也!可電視劇里這段,我卻意猶未盡地反復看了無數遍:高偉光演的這個帝君,眷戀間又有放手的灑脫,愛憐時仍保有心底的清明,沉重里還帶著亦假亦真的閑定,隱斂處猶不失天地共主的霸氣……那種對痴狂與冷靜的拿捏,竟就在至暗至絕望的時刻,教人看出了陰極陽生的希望!

觀劇前我真沒有想到,帝君震撼我的,不是情執而起的染濁,反而是釋然靜篤的凈透。

釋然,放下,才能龍戰於野。

彼時緲落破界而出,魔力熾漲,濁息充漫,正是陰氣至盛,將陽氣逼入絕境的時候。在卦,就是六爻皆陰的“坤卦”。卦中所言“龍戰於野”,看似是“陽”已無一席之地,實則是“陽”放下所有,而以至清至剛之態應戰。東華帝君為眾生,放下了自己的姻緣、自己的地位、自己的家園,以及自己的性命。

不僅如此,鳳九參戰,敵我俱傷,他這個天地共主,終究還是要事與願違的直面與妻子的死別。往昔手不釋捲的佛經上的諸文字,他到今日才感受到最切身的真實——

劫火洞然,大千俱壞,須彌巨海,磨滅無餘。

梵釋天龍,諸有情等,尚皆殄滅,何況此身。

生老病死,憂悲苦惱,怨親逼迫,能與願違。

愛欲結使,自作瘡疣,三界無安,國有何樂。

有為不實,從因緣起,盛衰電轉,暫有即無。

諸界趣生,隨業緣現,如影如響,一切皆空。

識由業漂,乘四大起,無明愛縛,我我所生。

識隨業遷,身即無主,應知國土,幻化亦然。

三生三世,鳳九陪他所歷的劫,終於是完成了。

歷劫歷劫,歷境驗心。

司命說,不知道他與她,到底誰是誰的劫。其實輪回交集間,所謂愛別離、怨憎會、求不得,雖都是夢幻泡影,卻也正於這夢幻泡影里,彼此互是劫數,互是考驗,互是助緣,也互是度化。

他由衷對她說:“謝謝你!”

又說:“忘了我吧。”

這一刻,他連她對自己的憶念都不再貪執,並希望她也能放下執著苦惱,永離諸幻。

心無所住,無欲則靜,至虛如谷,穀神不死。唯有這致虛極、守靜篤的境地里,才有萬物並作,各復歸其根,陰極而陽生。

東華帝君的血與鳳九的血匯在了一處,蕩陰滌邪。我不知道編劇寫到這里,是不是想起了“坤卦”里“龍戰於野”後面的那句“其血玄黃”。玄者天也,黃者地也,天地之血交合,一陽來復,生機重現。






碧海蒼靈,十丈紅塵
醒來後,他攜妻兒,徜徉在家園中。

鳳九說,她將東華帝君拉進了十丈紅塵。

佛說:人系於妻、子、舍、宅,甚於牢獄。牢獄有散釋之期,妻子無遠離之念。

佛卻又說:譬如高原陸地,不生蓮華,卑濕淤泥,乃生此華......方知一切煩惱為如來種,譬如不下巨海,不能得無價寶珠,如是不入煩惱大海,則不能得一切智寶。

碧海蒼靈里,山還是山,水還是水。​​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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