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/07/05

從高偉光在劇中的坐卧,再談東華帝君的修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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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-05-2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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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在坐、跪坐、跏趺坐、坐寐、吉祥卧……百態千姿,皆有所寓。


太晨宮內,至清湖無魚台,東華帝君悠悠理絲綸。


連宋問:“水至清則無魚,帝君是釣魚呢,還是坐禪?”


何謂坐禪?


無障無礙,外於一切善惡境界,心念不起,名為坐;內見自性不動,名為禪。


六祖慧能講坐禪:“不著心,亦不著凈,亦不是不動。若言著凈,人性本凈。由妄念故,蓋覆真如,但無妄想,性自清凈。起心著凈,卻生凈妄。妄無處所,著者是妄。”


所以當連宋執著於清濁凈垢的外相,而障真如自性時,帝君評其“見山是山,不見心底繁花境地”。


遂施神通,令魚從湖中現身。以此開示:無魚台,非無魚也,是離相也。


外若離相,心即不亂。外離相為禪,內不亂為定。外禪內定,是為禪定。


連宋說對了,帝君釣魚,就是在坐禪。

所以坐禪,並非世人印象中,不言不動地雙腿一盤而已。


帝君最常用的一種坐姿,一膝獨豎,一足半趺,是“自在坐”。自然無拘,恰如白居易《自在》詩中所寫:“內外及中間,瞭然無一礙。所以日陽中,向君言自在。”


自在者,不住善惡,有無,內外、中間;不住空,亦不住不空;不住定,亦不住不定。不住一切處,即是住處。所謂“專註一趣”之“專註”,即此也。


“自在坐”另有一名——“輪王坐”,意義是:“即發大悲心,拔濟利安樂。”


佛像中,大智文殊菩薩與大悲觀音菩薩常現此坐相。可知此坐,寓悲智雙運,既有無掛無礙的智慧,亦存普濟含靈的慈悲。



維摩詰居士的畫像,亦多“自在坐”。


維摩詰居士主張坐禪並不一定去遠離塵囂的林中、樹下靜坐,關鍵是要:“不於三界現身意,不起滅定而現諸威儀,不捨道法而現凡夫事,心不住內亦不在外,於諸見不動而修行三十七品,不斷煩惱而入涅槃”——如此才是真正的坐禪。不依身、不依心、“不依”亦不依;如如不動,卻非寂滅死定,行住坐卧自現威儀;生活起居看似尋常,卻未須臾離於大道;飢時吃飯慵時睡,無暇將心更覓心;已得正定,仍不輟修行;心既安住,便不被煩惱牽引。


所以這樣的大居士,能入佛境亦能入魔境:“入講論處,導以大乘;入諸學堂,誘開童蒙:入諸淫舍,示欲之過:入諸酒肆,能立其志。”很多人把東華帝君的“一念為魔、一念為神”理解成一念為惡則毀天滅地、一念為善則庇護蒼生,若真那樣,便只不過是個能力強大些的凡夫罷了。能修到專註一趣之境的人,當如維摩詰居士般,處相而不住相,對境而不生境。“雖過酒肆上,不離道場中。弦管聲非實,花鈿色是空。”佛境魔境來去自如,無拘無染,無掛無礙。


維摩詰居士自在坐時,又現病容,文殊菩薩問疾:“居士是疾,寧可忍不?療治有損,不至增乎?居士是疾,何所因起?其生久如?當雲何滅?”他答:“從痴有愛,則我病生。以一切眾生病,是故我病;若一切眾生病滅,則我病滅。所以者何?菩薩為眾生故入生死,有生死則有病;若眾生得離病者,則菩薩無復病。”


當我看《三生三世枕上書》演到東華帝君為凈化世間濁息而抱恙時,便不禁想起《維摩詰經》這段經文。眾生因貪嗔痴三毒而病,造業無盡、煩惱無盡,以慈悲心救眾生者,又焉能獨善其身?受疾而不以之為苦,不因疲厭而離世入滅,非是貪戀福壽,是其不捨眾生也。


只是,東華帝君仍屬三界中的天人,仍未得至不退轉。其病固然多以大悲而起,一旦心生執著而失正定,亦會從痴有愛則病生。彼時,若任心所起,一無收制,則與凡人元來不別;若遍行諸事,言心無染者,於言甚美,於行甚非。

近來總有人和我討論,同是高偉光飾演的東華帝君,為什麼《三生三世十里桃花》的帝君就看起來更像“適合掛著牆上的神仙”呢?


因為,“十里桃花”的帝君,會更明顯的展露“收制其心”的一面。


在這里,就僅從坐姿上窺些端倪吧。


“十里桃花”的帝君,眾人之前雖也常是自在坐,獨自讀書寫字或至園中賞景,卻時有跪坐。而“枕上書”的帝君,只在阿蘭若之夢中欲與鳳九聯席並坐這類特殊情況下,才跪坐。


跪坐,便顯端嚴,會不知不覺中傳遞出一種“君子終日乾乾,夕惕若”的信息。


跪坐在中國流行數千年,直到宋代,才漸漸淡出日常生活。


很多學者喜歡研究何以跪坐習慣竟會在中國持續那麼久,有人說是因為遠古時代居住空間低矮,只能席地跪坐;有人說是因為中國比最早出現椅子的古埃及、古西亞氣候寒冷,人們跪坐於低矮的坐具並收斂四肢,更利於保持熱量;有人說是因為中國人曾長期上衣下裳, 裳內脛衣無襠,唯有跪坐方能遮羞;還有人說是因為高型坐具傳入較晚,直到宋代才最終替代低矮型坐具。


事實上,真正影響“跪坐”之風的,是“禮”。


《禮記》雲:“坐如屍。” 屍居神位,坐必矜莊。人雖不為屍,若所在坐法,必當如屍之坐,視貌正也。


荀子曰:“今人之性,生而有好利焉,順是,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;生而有疾惡焉,順是,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;生而有耳目之欲,有好聲色焉,順是,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。然則從人之性,順人之情,必出於爭奪,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。故必將有師法之化,禮義之道,然後出於辭讓,合於文理,而歸於治。”



海昏侯墓出土西漢彩繪東王公、西王母跪坐像

跪坐,體現的正是克己復禮。


東華帝君的“九住心已達專註一趣”,亦尚須以正知正念攝持正定。


或有人言,修道之人“在物而心不染,處動而神不亂”,何須“勞於控制”?《坐忘論》對此類問題解得妙:“吾子之鑒,有所未明。何則?徒見貝錦之輝煥,未曉始抽於素絲;才聞鳴鶴之沖天,詎識先資於鷇食;蔽日之乾,起於毫末;神凝之聖,積習而成。今徒學語其聖德,而不知聖之所以德。可謂見卵而求時夜,見彈而求鴞炙,何其造次哉!”


很多人只神往東華帝君的情事,幾乎忘記他也是定仙神律法的政治家。對於政治家而言,禮,經國家,定社稷,序民人,利後嗣者也。非禮,無以節事天地之神也;非禮,無以辨君臣、上下、長幼之位也;非禮,無以別男女、父子、兄弟之親,昏姻、疏數之交也。


禮臻於至,“天地以合,日月以明,四時以序,星辰以行,江河以流,萬物以昌,好惡以節,喜怒以當,以為下則順,以為上則明。”


東華帝君的影子沉曄慣常跪坐,這也反應了他對“禮”的看重。


所以他深惡相里闋弒兄篡位、傾畫夫人失節侍賊。


可惜他不是東華帝君,未能體悟“禮”的真髓,徒自囿在“禮”的相上,被“對這俗塵俗世的忌憚”所苦。


他參與政事角逐,憑機心而營謀,一招棋差滿盤皆輸。絕望之時,則動用毀天滅地之力,以密雲覆日光,一劍斬三季,造阿蘭若之夢排斥強者仙力……竭盡所能顛覆“與天地合其德,與日月合其明,與四時合其序,與鬼神合其吉凶”的“禮”,以此發泄自己的嗔憾。

與“跪坐”相對的是“箕坐”,即坐時隨意伸開兩腿如簸箕狀,屬於失禮的坐姿。


《禮記》里專門強調:“坐勿箕。”


敢於大庭廣眾之下箕坐的,多是如竹林七賢等離經叛道之人。固然他們“指禮法為俗流,目縱誕以清高”,以其不羈而被後世羡慕;但“遂使憲章弛廢,名教頹毀”之弊,亦被詬病。


箕坐的個別形態,乍看和佛教的自在坐幾乎相同,但細觀氣韻,其中蘊含的“任誕”,與自在坐的“從心所欲不逾矩”,實存在著微妙差異。就像東華帝君的凡身宋玄仁,在鳳九負傷時的坐相,雖然類似東華帝君慣常的自在坐,卻是一散亂一端莊,一“哀而傷”一“恬而沖”。


修身與養生,是相通的。自在坐的帝君常是“志意和則精神專直”;箕坐的宋玄仁,情志放逸而不察斂——正如《醫醇賸義》所謂:“未事而先意將迎,既去而尚多留戀,則無時不在喜怒憂思之境中,而此心無復有坦蕩之日,雖不欲傷,庸可得乎?”


高偉光將宋玄仁的“病”演得十分傳神,尤其臨命終時,簡直可以對照醫書品味:“思則心有所存,神有所歸,正氣留而不行,故氣結矣”;“因悲哀動中者,竭絕而失生”;“脾愁憂而不解則傷意,意傷則悗亂,四肢不舉,毛悴色夭,死於春”。

宋玄仁更多的坐姿是“倚坐”,即垂足而坐。


佛像中也常出現倚坐,被稱為“善跏趺”,彌勒菩薩從天宮下生人間度化眾生時,即現善跏趺之相。


當然宋玄仁只是東華帝君的“病體”,下生雖下生,卻是不愛江山愛美人,死後哪管洪水滔天。他的垂足而坐,無關“善跏趺”之奧義,就僅是王者於朝堂高坐現其威儀而已,便如東華帝君在青雲殿給眾仙定階冠品時的坐相。

而在中國古代,宋朝以前公然於“殿上垂腳坐”的,最出名的當屬南朝時的侯景,乃是相里闋(恰好《枕上書》劇中此人也常垂腳坐)一類的篡權奪位之輩,其坐姿被視為駭狀殊形。


宋朝起,隨著高型坐具的普及,君王的垂足而坐才被朝野認可。而高型坐具,則是伴隨著佛法自古印度東來,才逐漸深入到中國人生活中的。


高型坐具在古印度流行遠比中國要早,玄奘曾記錄:“君王朝座,彌復高廣。珠璣間錯,謂師子床。敷以細疊,蹈以寶幾。”


但佛教僧團使用高型坐具,卻並非為了能夠舒適的垂足而坐,僧人們於座上往往結跏趺坐。


印光法師講解結跏趺坐:“先以右足安左䏶上,次以左足安右䏶上,名為跏趺。跏,本作加,謂兩趺相加也。趺,即足背。然坐久則或可左右相調,非崖板常須如此也。若不能雙結,則但以左足壓右足而已,此亦名半加。”即先把右腳放在左腿上,然後把左腳放在右腿上,叫做跏趺。趺就是足背,跏本來是加,意思是兩只腳相互疊加,即雙盤。如果坐久了,也可以左右調換次序,並非呆板必須這樣。如果不能雙盤,也可以用左腳壓住右腳,這個叫做半跏,即單盤。


結跏趺坐本身並不需要高型坐具,佛陀起初也是帶領眾僧人席地而坐。但考慮到久占地面大片空間,爬行的蛇蟻等生物活動會被乾擾,且容易被誤傷,這才改用高型坐具。後世將結跏趺坐的坐具,稱作“禪椅”。


《大智度論》講結跏趺坐:“諸坐法中結加趺坐最安隱,不疲極。此是坐禪人坐法,攝持手足,心亦不散。此是禪坐取道法坐,魔王見之,其心憂怖。”所以解憂泉畔,東華帝君與魔尊緲落鬥法時,會跏趺而坐。

道家修行亦重視跏趺坐。當東華帝君的修為在十惡蓮花境里受損時,他便結跏趺坐進行調息。


敦煌出土的道經中,有篇《呼吸靜功妙訣》,講“盤腳大坐(大坐即跏趺,《廣韻·虞韻》:趺,跏趺,大坐)”:“人生以氣為本,以息為元,以心為根,以腎為蒂。天地相去八萬四千里,人心腎相去八寸四分,此腎是內腎,臍(下)一寸三分是也。中有一脈,以通元息之浮沉。息總百脈,一呼則百脈皆開,一吸則百骸皆闔。天地化工流行,亦不出呼吸二字。人呼吸常在於心腎之間,則血氣自順,元氣自固,七情不幟(熾),百病不治自消矣。”


《壽世青編》雲:“調息一法,貫徹三教。大之可以入道,小用亦可以養生。能勤行之,靜中光景,種種奇特,直可明心見性,不但養身全生而已。出入綿綿,若存若亡,神氣相依,是為真息,息息歸根,自能奪天地之造化,長生不死之妙道也。”


現代醫學不乏對跏趺靜坐的研究,證明人在靜坐時減少大腦皮層的功能活動,降低交感神經活動,改善能量代謝和內分泌狀態,有利於身心腦功能的協調,進而減輕疾病癥狀。


東華帝君閑暇之際,還時常坐而假寐,曲肱而枕。


《脈望》一書解此現象:“修行之士不執於打坐經行,敵魔戰睡;不泥於開關展竅,苦己勞形。只是曲肱而枕,妙在真息存於至中。一切妄念,起即照除寂定,此心常靈常明。心依於息,息依於心。不曰睡,不曰不睡。睡與不睡,常要惺惺。至於虛極靜篤之際,亥末子初之間,妙藥生時,俾任督之脈,不運而自轉;臟腑之神,不召而自集;關竅之氣,不引而自通;坎離之精,不感而自合。變昏睡之魔而為至神,返呼吸之氣而為真息。”


中國古時的“睡”字,本不作“睡覺”講。《說文》釋曰:“睡,坐寐。”


《老老恆言》言:“坐而假寐,醒時彌覺神清氣爽,較之就枕而卧,更為受益。然有坐不能寐者,但使緘其口、閉其目、收攝其心神,休息片時,足當晝眠,亦堪遣日。”

人卧時亦以曲肱而枕為佳,右手掌心對著右耳。人之右手掌為火,右耳為水,又心為火,腎為水,用右手掌托著右耳即形成水火既濟,從而心腎相通。


與曲肱而枕相比,側卧更為重要。《三生三世枕上書》原著中寫,東華帝君愛側著睡。孫思邈雲: “屈膝側卧,益人氣力,勝正偃卧。”


同為側卧,則又以右卧為“吉祥卧”。相應的,仰卧為“修羅睡”,俯卧為“餓鬼睡”,左側卧為“畜生睡”——因此三種卧易生三毒,引發各種煩惱:仰卧易生貪心,俯卧易生嗔心,左側卧易生痴心。


《佛說除蓋障菩薩所問經》特別強調:“右卧疲倦不左回轉。”


可惜人之情欲未斷時,“汝憐我愛,難免轉頭。”


高偉光飾演東華帝君,在攜鳳九化身的手帕入眠、等待鳳九製作劍匣後共赴巫山等場景下,都是以左卧,寓意其情生意動,及至意亂情迷。

有趣的是,在阿蘭若之夢兩人圓房前後,帝君倒都是右卧。


修道之人右卧時,不會入於深度昏沉,能時刻保持警覺。


阿蘭若夢境不僅極易崩塌,且有魔尊出沒,便如《法華經》中甚可怖畏的火宅。而鳳九貪戀在此夢境可與“息澤”相愛,不顧凶險,不願也不敢出離夢境。


《法華經》中長者以羊車、鹿車、牛車,引兒女爭先從火宅中跑出來。而帝君,與其說是因沉曄這樣一個夢中人吃醋,才迫不及待地冒險與鳳九在凶境里交合,倒不如說他是以自己做“三車”,慰導鳳九放下對夢境虛相的執迷。


高偉光這場戲分寸拿捏得著實好:甜蜜有之,卻又於似真似戲間透了分清明,不同於出阿蘭若夢境後與鳳九相處時不加遏制的欲望與痴狂。



東華帝君在星光結界,力戰而竭大限將至之時,同樣作右卧。


右卧,即不失正知正念之相。


為護蒼生,他以必死之心與魔尊一戰。


然而,放下了性命,並不意味著放下了“我”,放下了對由“我”而生的愛的執著。


當訣別的剎那,究竟又是誰與誰在相別呢?


這地水火風和合的色身里,這生滅無常的緣聚之相里,又哪個是“我”,哪個是她呢?


他對鳳九說:“謝謝你!”


是她伴他歷情劫,並以愛別離苦,讓他參悟了“以眾法合成此身,起唯法起,滅唯法滅;又此法者各不相知,起時不言我起,滅時不言我滅。”


他說:“忘了我吧。”


他不再執著“我”,便更不會再執著她對自己的憶戀。他希望她也能遠離顛倒夢想,不再執著於他,也不再執著她自己的那個“我”。



可鳳九才無暇去悟這些,她只聲嘶力竭地喚他。


而他,就在這聲聲呼喚里落下淚來。


此淚一落,帝君可還有機會永離諸幻證得涅槃境界?


其實,“諸法從本來,常自寂滅相”,起唯法起滅唯法滅的法想,不亦是顛倒?我性本空,無我就在我中,何苦再去求“無我”?不僅“我及涅槃,此二皆空”,便是“空”也是空。


若無那一行淚,帝君就是“無有餘病,唯有空病”;此淚一落,則真是“空病亦空”了。


三毒濁息是幻,束縛三毒濁息的星光結界是幻,欲離此界之心亦是幻。


“遠離一切幻化虛妄境界,由堅執持遠離心故,心如幻者,亦復遠離,遠離為幻,亦復遠離,離遠離幻,亦復遠離,得無所離,即除諸幻。”


即除諸幻,星光結界又如何能再困得住他?


星光結界破後,他與妻兒相伴於碧海蒼靈。


人道是,東華帝君被從三清幻境拉入十丈紅塵。在我看來,他是不再住於三清幻境的調伏心,亦不再住於十丈紅塵的不調伏心。


雖處居家,原來不著三界;示有妻子,無礙常修梵行。


高偉光演此時的東華帝君,周身和靜恬澹。同是在一樹繁花下與鳳九相擁,恍若前塵又似是而非。


但見他亂起亂滅,不即不離,無縛無脫,始知眾生本來成佛,生死涅槃,猶如昨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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